李春麗
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,窗外的梧桐樹落葉繽紛,讓人心中莫名泛起一絲思念。我凝望著桌上的兩瓶罐頭,琥珀色的桃肉在光影里輕輕浮沉,依稀能聞到一縷鮮桃的清甜——我的記憶隨之被喚醒。
每逢果園里桃子成熟,干娘總會摘下最紅最大的那些,找人做成蜜汁罐頭,為我留著。這是干娘的味道,也是她時刻牽掛我的證明。
我出生在普通農家,自幼瘦弱。農村有認干親的習俗,希望借干爹干娘的福氣來“拴”住體弱多病的孩子。在我未滿周歲時,父母便為我認了一門干親。干爹是父親的摯友,他們有過命的交情。從那時起,我生命中便多了一份如父母一般的親情滋潤,羸弱的身體也漸漸結實起來,最后竟長成一米七五的大個子姑娘。干娘見到我總是眉開眼笑,說我為她爭了臉面。干爹是大隊支書,秉性耿直,為人豪爽,在十里八村有口皆碑;干娘是賢惠善良的農家婦女,膝下有三個兒子,一直盼著有個女兒,便把我當成心尖上的寶貝來疼。每逢寒暑假,干娘總把我接到家里,做新衣裳買新鞋,頓頓做我愛吃的飯菜。那些細細碎碎的溫暖,拼湊出我的金色童年。
轉眼多年過去了,我長大離開農村在城里安家立業。之后的日子里,我只顧著拼命討生活,沒有太多時間回鄉下看望干爹干娘。三年前,干爹患病,干娘寸步不離悉心照料,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。
今年中秋節,正逢干爹過世百天,我回家鄉看望干娘。車子停在村口,我遠遠就看見干娘在院子里忙著農活,佝僂的身影在雨霧中顯得格外單薄。我大聲喊:“娘,我回來啦!”干娘轉過身,一臉的疲憊瞬間被驚喜取代。她的聲音有些哽咽:“哎呀,我的傻閨女,下這么大雨,你咋來了!”她快步迎上來,那眼神里的驚喜,像針一樣在我心上扎了一下,讓我紅了眼眶。我心想:干爹去世后,干娘一個人是怎樣在這空蕩蕩的院子里熬過日日夜夜的呀?
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,檐角流下的雨絲織得又密又稠,我們娘兒倆坐在屋檐下,聽著雨聲嘮家常。干娘跟我說起村里的新鮮事,說誰家莊稼收成好、誰家辦了紅白喜事,又絮絮叨叨講起了三個兒子的近況,話語里滿是一個母親的牽掛。干娘一直握著我的手,她手心里的溫暖,一絲一縷流到我心底。我不敢提起干爹,怕觸碰到干娘心底的傷。干娘卻主動說起了干爹,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尋常事:“你干爹生病的這三年,我天天守著他,飯一口口喂,藥一次次煎,夜里也不敢睡沉,就怕他哪兒不舒服。”她頓了頓,指尖輕輕摩挲著干爹生前常坐的那把椅子。“好在我盡心了,他走的時候很安詳,沒遭啥罪,我也沒啥遺憾的。”說完,干娘苦笑了一下。干娘沒有哭泣,可我分明看見她眼底泛起淚光。她微微顫抖的手,沒能藏住內心的傷痛。“有時候夜里醒來,看著旁邊空著的床,還總覺得他在身旁,想喊他坐起來喝口熱水。”干娘輕聲說著,嘴角帶著一絲釋然的笑意。這份人生的通透與豁達,反倒讓我鼻尖一酸,落下淚來。原來最深的思念,從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,而是歷經刻骨的傷痛后,依舊能滿懷對生活的從容與堅守。
時光在雨聲與絮語中悄悄溜走,天色漸暗,我卻不舍得說再見。干娘知道不能留我了,急忙進屋,顫巍巍地搬出來一個大紙箱:“妞,這是今年做的桃子罐頭,娘特意給你留的。”我鼻尖一酸,轉身就往車里跑,怕再多待一秒,眼淚就會被干娘看見。“閨女,你停停!”干娘抱著紙箱在雨里追我,腳步有些踉蹌,“你這孩子,是要累著我這老婆子呀!”我轉身接過沉甸甸的紙箱,罐頭瓶碰撞的聲響,像干娘平日里的叮嚀。她站在雨里,頭發被雨滴打濕貼在額角,喘著氣笑著說:“路上慢點!不用惦記我,沒空就不用回來了。”
汽車駛離村子,干娘站在村口的拐彎處向我揮手,雨霧漸漸模糊了她瘦弱的身影。我的淚水不由得順著眼角滑落。
我打開桃子罐頭,清甜的滋味盈滿口腔。干爹走了,可干娘的愛依舊那樣厚實和溫暖。她那份通透與堅韌,已深深刻在我的心底。世上有些情分,任時光如何沖刷也不會淡去——干娘的疼愛,如甘露般深深浸潤我的心田,讓我終身感念。